千亦看着惊慌的人群簇拥着重伤的张遂进入府衙后堂，血浸透了他的战甲，他眉目紧闭，那惯于浮现忧虑思量的面上此时尽是苍白痛苦之色。
千亦伫立原地，好半天了，听一个将领在她耳边说，城上当时已是一片混战，无数的箭矢石块砸来，知府大人带头与敌拼杀，不慎被城下的暗箭射中，幸得众军掩护方才得以回来。
“那晋军呢？”她急急问。
“我们拼死守住了城门，晋军也暂时停止攻击，在城下休整，随时准备发起二次进攻！”他面目被熏黑，和无数伤兵残甲一样，疲累而又强自支撑。
“巡查使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千亦想了想，“城上如今还有什么人？”
“张一尧将军还在城上指挥加固防御……”
正在这时，一位满头急汗的医官自内堂跑出来，“快！再拿些止血的草药！”
那将领连忙上前问他，“知府大人如何？”
“大人被箭矢刺穿了肺腑，流……流了好多血……”
千亦看得到医官满手的鲜血，她甚至能闻到城上的血腥味。
那些血气汇成一条河，她是河边一根孤零的苇草，站立不住了。
不管承不承认，大难临头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了他们每个人身上，张遂预感的一幕真的来临了，晋军集结来势汹汹，张一尧抵抗不了多久，加上张遂受伤军心士气动荡，衡州破城是迟早的事！
寒极生热，重阳必阴……果真如此，便是天意。
她必须让天意站在她这一边。
千亦目色凝沉，折身走出府衙，“备马，去国公府。”
城外的战事将凄惶和恐慌波及到城中每个人心上，有关门绝户的商贾，有无数携家奔逃的百姓，还有从城上败退下来的伤兵……千亦骑马在街道上走过，掠起的片片烟尘遮得她眼目迷离。
远远地，她望见国公府，往日的兴繁极盛也在此时紧闭大门，只留一座讳莫如深的孤宅。
千亦自来衡州之后，曾想尽办法要来拜会这座宅子的主人。不论存着什么样的目的，不论她千方百计与之结交的真心能有多少，但今日，那些营谋试探全部抛去，她只是为着一个目的——衡州。
千亦下马，着清寒前去敲门。
敲了很久，里面却一点声响也没有，清寒不得已高声道：“巡察使宁大人前来拜会楚国公，有要事商谈，请代为禀报！”
府内终于传出声音，“国公爷不见客，巡察使大人请回吧。”
回？她今天就没打算轻易回去。
她站在门口，鼓足全力大声喊出她的悲愤：“谢林堂，我乃朝廷钦派的巡察使，为衡州百姓而来，为何不肯见我！”
或许是她的直呼名讳令国公府上下气不过，又抑或是她的这些话令谢林堂回避不了，沉默的大门居然缓缓打开了。
国公府内一片家丁护院严阵以待，在庭院中间，站着巍峨轩昂的楚国公谢林堂。
他隔着府邸大门，隔着百十甲胄，戚薄的天光打在他面上一片冷白：“感激巡察使大人日前送来的金茶花，但是鄙府简陋，养不得如此矜贵的花木，请大人带回去吧。”
说着他身后的仆从将金山茶捧出来，送到她面前。
这样的一幕令千亦心寒。
国公府的大门在她眼前渐渐关闭，她展袖，奋力将鲜活的金山茶拂到了地上，玉瓣瓷盆霎时摔得粉碎。她眼疾手快地撷起一块碎瓷片，抵上了自己的脖颈。
还不及回身的谢林堂见之愕然，“宁大人这是做什么？”
“楚国公若狠心弃衡州于不顾，城陴玉碎，倾寻只有同这金山茶一起，折损于国公府门前！”她说着果真将瓷片刺入了肌肤。
谢林堂仍是淡漠，“宁大人固然看得起老夫，但老夫救不了衡州城。”
千亦一步步踏上石阶，走进国公府，忌惮于这种玉石俱焚的模样，一干护卫倒不敢再拦她，直至站到了谢林堂面前。
“国公爷必不想做三姓家臣吧。”
这句话太犯忌讳了！
一时只有它回响在丹楹刻桷、朱栏曲槛的国公府中。没有一个人讲话，俱都震惊不知反应，或者，所有人都在等楚国公一声令下赏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京官一顿棍棒，押到巡抚衙门去。
谢充首先爆发，他愤恨之下拔出了佩剑，直指宁千亦喉咙：“你放肆！”
千亦隔着冰寒剑锋，见谢林堂盱衡冷视，面上有羞愤、恼怒、杀气一一闪过。
良久，他拂袖离身。
“跟我来后园。”
*
要说国公府的后花园千亦并不陌生，她两次拜谒，招待她的地方都是这座园子。
千亦当然顾不上介意什么待客之道，跟上前去。
此时在后园凉亭中负手背立的谢林堂听到她渐近的脚步声，蓦地旋身，衣摆抽在亭柱上。
“宁倾寻，你此来衡州可不是为了抵御外敌，如今有些多管闲事了吧？”
千亦平静下来，对着谢林堂也多了一分恭敬：“楚国公，在下受人之托，护卫衡州城，誓要与此城共生。”
“哼！”谢林堂面色冷厉，似乎觉得她不自量力。
她没有理会对方的轻蔑，反而正襟行了一礼，“当年国公爷统御八万精锐兵马，本可与大盈拼死一战，或自立一国。可是为了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在家父规劝下放下兵戈，倾寻深受感动……在下知您深明大义，心中存着百姓生计，这次已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您为何不愿为衡州千万百姓再战一次呢？”
谢林堂诧异地看着她，绝想不到她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质疑探究，目色只作复杂。
“你此番是想效仿你父亲？”谢林堂别开了面容，“可惜，当日老夫有兵可降，而今却已无兵可战，你找错人了。”
“有。”千亦笃定道：“只要楚国公与衡州同心，在下便有办法……”
这时，谢充匆匆自园外跑了来，他看上去有些张惶不顾，径自附在谢林堂耳边说了什么，谢林堂一惊。
正在千亦不解时，谢林堂神色凝重，对她说：“张知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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