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辽军大举撤离顺天府。rn 从德胜门到广渠门，从石门营到大兴，从渔阳到三河县，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辽兵。旌旗蔽空，人叫马嘶，同时还有大量车马、辎重、粮草、火炮。不知道有多少人，估计不下三万。除了大都督何可纲和宁前兵备道陈新甲，祖大寿、王承胤、谢尚政、朱梅、刘应国、罗景荣等高层大多被乱军裹挟，左良玉、黄得功、周遇吉、刘泽清这些中层将领安抚军士也无果。rn 与此同时，山西诸军亦在京北闹事。rn 由于粮饷调度不到位，军部又屡立更改驻地，怨气冲天的山西兵终于发作。rn 岢岚军抄略昌平，武原营劫掠石景山，太原之兵扫荡怀来。rn 拖猪牵羊，杀人放火，奸淫民女，拷打乡绅，山西巡抚耿如杞不能制。rn 大同知府马士英呵斥士兵，为乱棒打走。rn 是日下午，密云王师讨伐晋军，大战武山营落败，死伤数百军士。rn 圣人遣乐安公主朱徽娖、英国府世子张之极、太仆令高弘图、考功郎中吕大器、兵科给事中薛国观前往安抚。一行人刚出西直门，被乱兵打得鼻青脸肿的马士英已经跪在楼下了。rn 太原总兵张鸿功披头散发，山西巡抚耿如杞嚎啕大哭。rn 衣衫褴褛的耿如杞跪在薛国观马下，哭喊道：“下官无能，领兵无方，求侍中责罚！”rn 薛国观瞟了他一眼，不理会，厉声道：“太原总兵张鸿功何在！”rn 披头散发的张鸿功哭着跑了过来，以袖掩面哽咽道，“好教诸位上差晓得，匹夫张鸿功在此！卑职领兵无方，有负圣恩，罪该万死！”rn 马士英跪在他旁边，埋头沉默，大气不敢喘。rn 薛国观不说话，劈脸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山西巡抚耿如杞瘫在地上，然后抓起戒尺劈头乱打。一面打，一面数落三人。马士英跪在地上，任凭薛国观打骂，直被打得口鼻来血。rn 考功郎中吕大器、太仆令高弘图、英国府世子张之极只是冷眼看，并不开口。rn 马士英虽是大同府知事，又是东林党官僚，按理说不会如此低声下气。不过，此刻他见了薛国观，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耿巡抚恐怕都难逃一死，何况他？rn 连打了十几下，薛国观稍稍收住了怒火，呵斥道，“马士英此辈，有无克扣军饷，还待详查。但领兵无方，管带不严，以致军士哗变作乱，却是罪责难逃！左右，拿此辈杖三十！”rn “遵令！”rn 左右立即出来一队武士，把马士英押走。rn 没过多久，马士英便被当众按在西直门当口，对众杖打。rn 薛国观先打这厮，一是要表明朝廷已经介入了此事，二是佐证自己不会官官相护，让山西兵相信朝廷会宽大处理，三是释放执法必严的信号。不管是谁，只要犯法，他绝不轻饶。rn 打完马士英，薛国观喝令武士逮耿张二人。rn 耿如杞垂头丧气，张鸿功面如土色，给事中怒气勃发，呵斥道：“耿辈巡抚山西，何等委任！张贼总兵太原，手握三城劲卒，责任重大！乃渎职慢事，师乱顺天府。”rn 朝廷欲斩汝等平乱，还有何话好说！”rn 张鸿功猛地抬起脑袋，脸色一下子变得悲哀，道：“愿刺配为戍兵，发往通州会战，死于建奴之手！请朝廷再给我一次机会，勉强报答圣人信任！”rn “晚了！”rn 薛国观大手一挥，呵斥道：“汝有三罪，一者勤王失期，二则战斗高迎祥不力，三乱顺天府，惊吓天子。有此三罪，即便军部想容你，都察院亦容不得！呔！绑了，移交三司论罪！”rn 如狼似虎的武士提着铁链涌了上来，将拼死挣扎的张鸿功锁住首级手脚。rn “将军不顾三族乎？”rn 见张鸿功与武士嘶吼搏斗反抗，乐安公主朱徽娖叹息道。rn 张总兵顿时泄气，再无任何挣扎举动，顺从地让武士抓了下去。rn 朱徽娖道：“薛侍中，诸位官人，耿抚台如何处置？”rn 望着沉默不语的耿如杞，吕大器等人一阵哀伤。rn 命耶？时耶！rn 非国事艰难至斯，不会有今日。rn 高弘图道：“刘策先例，若发配会审，必戮三族！”rn 日前三司通告，蓟辽总督刘策渎职失察，使建奴犯阙，杀三族。关外督师袁崇焕业已被打进诏狱，三司准备处极刑，连坐家族亲信并问，有可能凌迟。总之一句话，下场凄惨。rn 大伙儿对耿如杞是持同情态度的，奈何国法朝风不容。rn 既然如此，不如给予耿如杞自裁的机会，好过牵连其家族。rn 一道道狂风撕破云层，令人毛骨悚然的暴雪中，耿抚台走到了末日。rn 沉默中，朱徽娖突然拱手，道：“请耿抚台慷慨赴死！”rn “也好……”rn 西直门狂风呼啸，耿如杞哈哈大笑，颔首道：“耿如杞此辈，渎职惊驾，无可恕。”rn 薛国观挥手，一名武士便拿着弓弦上前，准备缢杀之。rn 到了最后时刻，耿如杞突然看向给事中薛国观，道：“薛国观，你多行杀戮，少有宽免，且苛刻军人，残酷藩臣，树敌颇多，应当有所收敛，否则不知道哪天便会人头落地。”rn 薛国观大怒，旋即想起这不是在衙门，于是咬牙切齿不语。rn “高弘图，刚正不阿，忠诚王事，但你不通古今之变，不览历代兴亡之道，倾覆大明天下者，必是你这等短视之辈。”耿如杞怒目圆睁，遗憾道：“你当听从意见，治理经国政要。”rn “多谢指教了。”高弘图笑道。rn 两名武士按住耿如杞，一人将弓弦套在他脖子上，正待发力，耿如杞忽道：“且慢！当年魏忠贤宰国，中使悬其画像令拜，我头可断，膝不能跪。忠贤我且不惧，杀我焉得无礼？”rn 武士看了眼诸使。rn “照做。”朱徽娖摆了摆手。rn 随后，耿如杞让人拿来一匹名练，以绸为绳，然后理衣冠，在雪地上坐好。rn “请抚台上路！”rn 三名武士朝他作揖，用力缢杀的时候，耿如杞没有任何挣扎，至死仍端坐在那里。rn 朱徽娖叹息，薛国观亦神色复杂，高弘图哀之。rn 不管耿如杞之前如何狼狈，但在死到临头的时候，能放下一切，从容赴死，确实难得。rn 看到这些邸报，李师道陷入了沉思。rn 这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所有人都在磨盘上，每个人也都是推磨人。rn ……rn 崇祯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暴风雪席卷北直隶各地。rn 京师塌房数千间，冻死人畜上万，积在九门附近的几十万难民请愿顺天府进城避寒，尽管这些难民有相当一部分是住在北京城外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财阀富商，朝廷亦不许。rn 于是尸横遍野，每天冻死的老百姓以百计，尸体堆积成山。rn 北运河及各漕道也冻上了，冰层厚到什么程度？建奴骑兵直接凌江飞踏。rn 仅二十三日一天，屯驻在北运河西岸的十几万明军冻死数千人。rn 即便是从白山黑水里走出来的建奴，抗寒能力独步天下，也冻伤了大批包衣。rn 崇祯二年十二月二十四，得知辽军大举撤离北京，河东诸军叛乱，皇太极果断集结优势兵力，rn 向永定门方向大举开进。炮轰卢沟桥，击毙禁军大将陈建，七千羽林军全部被杀。rn 是日未时，皇太极挺进西直门，再攻京师。rn 也就是这天晚上，屯驻河西务对峙马世龙的多尔衮诸部大举撤离，动机不明！rn 孙承宗令诸军派出斥候侦察，计出斥候肆仟名，从西岸出发后，密密麻麻的斥候一路向东。刺探情报的同时，搜杀建奴斥候。他们弓马娴熟，士气高昂，跟建奴的半吊子斥候不一样，打起来非常顺手，一晚上的时间就捕杀了百名金军斥候，大大限制了建奴的活动范围。rn 约莫戌时，李师道已至南太平，这个码头距建奴军营不过六里。rn 这个港口的规模非常大，天津、济南、河间、德州诸卫府输往朝廷的钱粮财货，抵达顺天府后都在这里接受检查，有司核查统计登记之后，江防才会放行，天下商品也是一样。rn 像这样的港口，河西务足足有十几个。rn 皇太极也非常有眼光，之前摆出进攻河西务的架势，把袁崇焕骗了过去，自己则去了北京。各路兵马会集京师九门后，他又派多尔衮星夜袭击河西务，明军根本反应不过来。rn 于是就这样，建奴接管了河西务，获得巨额物资。rn 按理说，多尔衮是要一直守住这里的，但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跑了。rn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多尔衮畏惧孙承宗所部诸镇联军的攻势，怕损失惨重，所以撤离了。二是收到了已经攻占卢沟桥的皇太极的命令，要领兵开赴西直门参战，再次攻打北京。rn 但李师道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rn 抵达南太平这座港口后，李师道在外面转了一圈。rn 此时码头上仍然是人来人往，民夫包衣们搬运堆放着大量财货，外围也有白旗兵戍守，足足千人。再往里面，有多少兵不清楚，但肯定也有，不过多尔衮的主力已经显然走了。rn 李师道没有进攻的打算，调转马头返回大军。rn ……rn “南太平码头？”rn 听李师道说完情况，卢象升亦是震惊，这跟他在双罗港口看到的景象完全一致！rn 双罗码头的粮饷财货更多，但守军不过寥寥百十甲兵，剩下的都是蒙古朝鲜籍包衣。rn 卢象升一伸手，见众人不知所以然，便道：“拿地图过来看！”rn 郭真点头，急匆匆去拿图。rn “出河西务向东，过白庄，经扶头驿，至东凤桥，二十里。过凤水，至赵村，再往东是白古三屯子，后面是廊坊……”卢象升仔细研究着地图，半晌后不得其所，疑惑道：“这多尔衮到底搞什么？如果要去西直门，当然是走北岸经成寿寺更合适，路也近得多，为何绕道廊坊？”rn 高夫麒幽幽道：“就怕多尔衮那厮不是去西直门，天津卫更富庶，难道他不想去？”rn 这条路确实直驱武清，但河西务已经到手，多尔衮为什么要舍近求远？rn 如果是为了抄略粮饷奴隶财货，光是河西务这些港口就能撑死他。rn 肯定不是去天津，卢象升否定了高夫麒的看法。rn 李师道突然反应了过来，沉声道：“这定是阿济格的诡计！”rn 此番北运河会战，多尔衮虽然有伤亡，但并没有败，明金依旧在对峙之中，且建奴占据绝对优势。这个情况是真实的。因为多尔衮等部尚有三万之众，如果铁了心死守，就凭孙阁老部下这十万矛盾重重勾心斗角的明军，也拿多尔衮没招。但毕竟明军占据了人数优势，就是十万头猪，多尔衮一时半会儿也抓不完。双方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是最合理的情况。rn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这么多财货，多尔衮为何连夜跑路？rn 谁能解释一下多尔衮放弃河西务巨额物资的行为？rn 跟皇太极去打西直门，是唯一可能，但问题是多尔衮的撤军路线也不像是去西直门，除非阿济格、多铎、阿巴泰、博罗、多尔衮集体犯病，担心明军伏击，所以绕道廊坊。rn 但扪心自问，明军有这个胆量邀请三万建奴甲兵野战吗？rn 很奇怪，多半有鬼！rn “老卢，多尔衮是跑了，但河西务财货及所略物资，只带走了很少一部分，南太平便是例子。”李师道疑惑道：“某想了想，衮军尚有三万多，有必要如此害怕孙阁老十万联军吗？”rn 卢象升苦思冥想，半晌后方道：“或是阿济格诱诸军入漕之计。”rn “有可能。”李师道沉吟。rn 如今明金双方混战北直隶，南北漕运受阻，京师储备的粮饷财货也就那样。虽然不少，但决计满足不了几十万勤王兵马的。不，还不止目前仅有的。远镇陕西的吴自勉听闻京师危急，圣人哭泣，火速先派了两千人到北京保护皇帝，然后自己将兵一万赶来，目前正在路上。rn 像吴自勉这样的零星部队还不少，蜀中巡抚也发了万人北上，说要至京师讨贼。南京朝廷挑选了七千精锐，还征召了不少戚家残兵。由于北方暴雪，天津卫不通，因此绕了路。rn 这会儿，再怎么着，估计也该进入山东境内了哟。rn 因此云集在顺天府的明军数量正越来越多，朝廷哪来的粮饷打赏？rn 为了钱，明军内部闹得乌烟瘴气，朝廷也很不舒服。不光你们几十万兵马，北直隶还有上百万难民。满朝文武，各部院司局下属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还有皇亲国戚，内宫两万多宦官，京营数万，哪一样不要钱？朝廷本来就债台高筑，如今漕运又不通，哪有那么多钱？rn 朝廷诸公有苦衷，臣帅也可以是忠臣，凭着一腔忠君热血带兵出征，但大头兵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开拔要路费，抵达京师得打赏，打了胜仗要兑现功格，日常粮饷也不能少。rn 到这会，朝廷各大仓库基本上已经耗干了吧？rn 看之前的邸报，还在让河南、山东、河北、湖广等地藩臣火速买米催发京师。rn 但这会儿没有火车飞机，漕运是交通运输的主力，然后就靠甩火腿。rn 今年冬天这般冷，大河上冻，冰雪封山，各省物资哪有这么快。rn 朝廷仓库，估计早就入不敷出了，穷得叮当响。rn 但凡财政充足，皇太极还能嚣张到今天，李师道直接把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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